治污“还旧账” 转型谋新生 能否避免关停?
“锰三角”新观察:绿水青山与矿业转型该如何兼得
▲湖南省花垣县一矿业公司内,工人正在打包电解锰。 本报记者李黔渝摄
这里山川秀美、民族风情,诞生了沈从文的著名小说《边城》;这里锰矿资源丰富,素有“锰三角”之称,从上世纪90年代起,“发锰财、猛发财”一度带来严重的水土污染——这里就是武陵山区渝湘黔交界的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
多年来,这个武陵山区“鸡鸣三省”的区域,一直面临依赖锰行业、受累锰污染的两难。去年11月印发的《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的意见》明确提出,“加强渝湘黔交界武陵山区‘锰三角’污染综合整治”,可见中央对这一区域高质量发展的重视。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近期在“锰三角”采访时了解到,在多轮环境治理及产业结构调整的基础上,三县痛定思痛,正在加快“还旧账”,全力解决锰渣渗漏污染难题的同时,大力发展高附加值的锰系新型材料,但有些地方为了产业转型全部关停涉矿企业,引发质疑声音。
强力治污“还旧账”
从上世纪90年代起,三县大力发展锰产业,锰矿、电解锰厂曾遍地开花,粗放发展、滥采乱挖导致山体遭破坏,锰渣、废水直排导致河流被污染。流经松桃、秀山、花垣三县的花垣河,曾经河床、河水都是黑色。
记者近期实地采访看到,经治理,部分河段水体基本恢复清澈。花垣河旁的文华锰业早已停产,锰渣库也已搬迁。花垣县副县长龙光平介绍,当地将近45万吨锰渣整体搬运至环保标准高的新渣场填埋处理。目前,全县6家电解锰企业整合减少至1家。2020年,花垣县4个国、省控水质断面均达到Ⅲ类水质。
在秀山县已经闭库的长江电解锰厂锰渣场,工人们正在修建防渗设施、拦渣坝等。秀山县生态环境局干部介绍,锰行业污染风险主要是渗漏问题,为此县委制定了全县23个锰渣场整治任务工期表,目前所有锰渣场已完成渗滤液收集处理系统建设。秀山县计划在2023年12月底前完成锰渣场污染治理和锰矿山生态修复。
松桃县锰矿资源蕴藏丰富,现有25座锰矿山中,完成“绿色矿山”达标建设的有15座,关闭退出3座。现有10家电解锰企业保留2家龙头企业,年产能3万吨以下的关停退出。目前县域内纳入贵州省“水十条”考核的河流断面水质达到或优于Ⅲ类水质标准。
尽管“锰三角”治污正在全面推进,但由于过去多年锰产业粗放发展,一些锰渣场选址不当,加上喀斯特地貌,解决锰渣渗漏污染问题仍然存在困难。如花垣县振兴化工厂锰渣库渗滤液仍存在渗漏外排问题,当地正在全力解决。
供给侧改革催生锰业新活力
“过去连续生产11个月才勉强保本。2021年停产3个月,全年利润反而有3亿元。”贵州武陵锰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杨正文说,企业执行全国电解金属锰行业创新联盟制定的停产升级计划,联盟内成员企业通过压缩产能,改善市场供需关系,电解锰行业迎来40年来最好行情,每吨价格从两年前的不足1万元涨至最高4万多元。
金属锰是高端合金的重要原料和工业战略物资,被称誉为“钢铁味精”。传统产业将锰矿石电解冶炼成金属锰,耗电量大、锰渣难处理,是典型的高耗能、高污染行业。我国是全球最大的电解锰生产国、消费国和出口国,由于长期产能过剩、恶性竞争,导致我国锰产业未能掌握话语权,行业整体利润微薄甚至成本售价倒挂。
花垣县东方锰业董事长张烨说:“全球电解锰年需求量也就120-150万吨,而我国电解锰年产能超过200万吨。电解锰行业必须走集约化、绿色化道路。”
经整合,“锰三角”在产电解锰企业从24家压缩到现在的3家,全国锰行业协会也发挥了限产调节功能。于与此同时,一些企业在电解锰行业困局中开辟新赛道,赶上新能源电池风口,重点发展锰系储能新材料产品。
“锰是新能源电池的重要原料,我公司镍钴锰、四氧化三锰等三元前驱体材料出货量已经稳居行业第一。”铜仁市中伟集团负责人说。通过发力锰系储能新材料,这家企业短短几年时间就在A股创业板上市。
贵州大龙汇成新材料公司董事长助理董雄文是电解锰行业的“老兵”。他说,电解锰只是锰矿初级加工品,企业发现国外的电池用硫酸锰一吨卖到1.2万元,于是逐步涉足该领域进行科研攻关,经过8年努力,现在企业的电池用硫酸锰全球市场占有率达65%,锂电池用四氧化三锰产能国内领先。
在铜仁市大龙经济开发区、花垣县产业开发区,锰系储能新材料产业发展势头良好。大龙经济开发区现有锰系新材料龙头企业11家,形成了以正极材料、负极材料、综合回收研发利用于一体的锰系锂电新材料产业链。
湖南花垣产业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张垣军介绍,依托县域锰、铅、锌资源,引进了2家锂电池企业,并向隔膜、电解液、负极石墨延伸,“通过拉长产业链,我们招商不是求着企业来,而是企业主动来。”
猛治污还需给企业转型出路
在“锰三角”这次强力治污中,秀山县政策“大转弯”让当地32家涉锰企业措手不及。
看着全新的设备就要变成废品,秀山县某电解锰企业负责人十分无奈。他说,该企业原年产能1万吨,工艺、环保设施老旧。2019年该企业按照当地政府锰行业整合要求,拆除了老厂房设备,投资近2亿元按照行业最新的环保标准建设了年产3万吨的新厂,计划去年下半年投产,“去年8月份县里突然决定所有涉锰企业全面关停退出,让企业损失惨重。”
秀山县另一家锰矿开采企业负责人说,企业2020年6月才拿到采矿权,所有手续齐全,刚投入3000多万元建好设施设备,去年9月就被政府关了。去年11月底,秀山县8家电解锰企业、24家锰矿开采企业全面停产。
当地多家锰企业负责人说,根据国家相关部门去年7月出台的《关于加强锰污染治理和推动锰产业结构调整的通知》,电解锰企业年产能3万吨及以上、符合环保标准的以及未对生态环境、锰矿资源造成破坏的矿山,允许生产经营,并引导推动“锰三角”地区企业兼并重组,逐步做到每个县最多保留一到两家电解金属锰企业。他们认为,秀山县32家锰企业中有符合国家产业标准的,但当地政府未慎重评估就突然“一刀切”关停。
秀山县生态环境局、经信委干部否认这是“一刀切”。他们说,前些年县里在锰产业关停并转上没下决心、回避矛盾,企业也只顾眼前利益,不愿关停并转,导致秀山现有锰矿开采企业、电解锰生产企业“小、散、乱、弱”,加之喀斯特地貌,无法有效处理锰渣大量堆积问题。这么多年,秀山县锰产业累计上税20多亿元,去年仅3000万元,而全县23个锰渣场治理则需约23亿元,锰行业对县域经济的支撑作用逐年减弱,根据重庆市加快淘汰锰行业落后产能要求,因此实施行业性淘汰退出。
但秀山县锰企负责人认为,锰行业之所以存在锰渣污染等问题,症结在于行业产能过剩、小散乱突出。我国电解锰产量占全球98%以上,本应牢牢掌握定价权,长期以来企业之间相互杀价、利润微薄、甚至倒亏导致环保治理投入不足。要解决困局,应大力实施行业关停并转、压缩产能、提高环保标准,而非一关了之。花垣县、松桃县均保留少数优质企业,其中松桃县允许被关闭的不达标企业可在指定园区投建新厂,这样疏堵结合才能让企业有出路、员工有希望。
这些企业还表示,全部关停并不能根本解决锰行业的污染问题。秀山历史遗留锰渣治理,需要资金持续投入。2020年,全国锰企痛定思痛,终于成立行业创新联盟,通过全面限定产能避免恶性竞争,电解锰价格未来稳定可期,企业环保治理有了资金保障。若全面关停企业,在用的锰渣库将无法运行维护,反而存在安全、环境隐患。
秀山县生态环境局、经信委干部表示,秀山县已组建国有环保公司,将接管所有锰渣库以彻底解决锰污染问题。但受访企业认为,锰行业治理修复成本高,有的企业一个在用渣库年运行维护成本就达数百万元,没有企业持续投入,仅靠县财政兜底,难以持续。
矿业经济如何转型
“锰三角”是我国矿业经济发展的缩影,受访基层干部和企业认为,中央相关文件和政策为“锰三角”绿色发展提供了窗口期,但“锰三角”地处武陵山区欠发达区域,仍需加强政策支撑助力当地锰产业升级,在行业高质量发展中解决历史遗留污染问题。
首先,锰渣循环利用难题尚未攻克。据初步估算,“锰三角”存量锰渣约4000多万吨,每年新增数百万吨。受访业内人士认为,尽管锰渣含有的硫酸、重金属等有害物质,会对水土带来严重污染,但是这些硫酸、重金属循环利用空间大。目前地方政府和一些科研机构、企业探索将锰渣制成肥料、砖、水泥、路基材料等,也取得相关专利,但由于锰渣循环利用成本较高,缺少资金、政策支持,还没有实现真正的产业化。他们建议,加大锰渣循环利用科研攻关力度,扶持有实力的企业产业化,加快突破锰渣循环利用瓶颈。
其次,既要淘汰落后产能,也要防止“一刀切”。受访企业认为,在符合国家规定的前提下,应明确淘汰落后产能的标准,对落后产能坚决关停,同时保障合法合规企业权益,给予行业整合一定的过渡期,通过税收优惠、金融股权投资、产能置换等方式鼓励行业兼并整合,给企业转型出路。
由于我国锰矿埋藏深、开采难度大、品位味低,国内矿石主要用来生产电解锰,精深加工成本高。业内人士介绍,国外进口锰矿品位高,我国锰矿对外依存度较高,国外矿商基本控制了锰矿石的定价权,建议支持引导大型公司应用大型矿山开采技术,开发引进新工艺,提高区域内锰矿的综合利用水平。
此外,还需统筹推进锰产业供给侧改革,实现全国一盘棋。目前,“锰三角”在电解锰关停并转上先行一步,其他主产区如宁夏、广西、新疆等地也需要同步开展行业整顿,加快淘汰落后产能、强制提高准入门槛倒逼行业洗牌。(记者周凯、李黔渝、史卫燕、郑明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