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绿色邮报网 特稿:
作者:丑(曹)小姐
坐在“和谐号”的高铁里,极目眺望窗外那层峦叠嶂的皖南风光,那飞驶而过阡陌交错、绿色盎然的田野, 我那颗原本平静的心开始加速跳动了。那熟悉而又遥远的记忆:山庄、田野及皖南徽派那特有的房屋建筑,白墙、青砖、黛瓦的古民居是那样的亲切和自然。
这几天正值高温酷暑,却也阻止不了我寻根的脚步。走出车厢那滚滚的热浪迎面扑来,泾县县政府的小王和一位村民已经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在这次寻根之前,我联系了县政府,请他们帮助找一位当地的村民,作为我们这次寻根的向导。这是一位健壮、黝黑的中年汉子,操着一口泾县当地的方言, 他是当地的“活地图”,我希望他能够帮我找到我童年曾居住过八年之久的古屋。
我童年的故乡—陈村,坐落于安徽省宣城市泾县桃花潭镇,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千年古村,它始建于明朝初年,最早叫南阳镇,因村民大多是陈、瞿两姓,后来更名为陈村并一直沿用至今。陈村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是我童年成长玩耍过的地方,这是一块令人难以忘怀的土地,它满载着我童年的喜怒哀乐,见证了我童年成长的岁月。
村西边上有个桃花潭,公元775年,唐代著名大诗人李白应好友汪伦的邀请,在渡口 “踏歌古岸”写下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唱,留下了脍炙人口的《送汪伦》这首千古名诗。
面包车载着我们向陈村的方向驶去,我那两个十几岁充满好奇心的儿子欢腾雀跃,不停地追问着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儿?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告诉他们,这里尽是妈妈的回忆,有妈妈儿时的情怀,满载着妈妈八年孩提时的喜怒哀乐。两个儿子不间断地发问,再次撩起了我迫不及待的寻根思绪,激动喜悦的心情洋溢在心间。
车行驶在陈村大桥上,四十二年前,我童年记忆中的大桥依然横卧在青弋江畔,它连接着桃花潭的两岸。大桥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洗蚀,似乎变得更加灰暗、狭窄,局部的残损已掩盖不住其苍凉,好像在诉说着它的故事。这是一座用水泥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桥梁,桥上的护栏杆是用水泥和粗砂混合做成的。童年我眼中的这座桥是那样地雄伟、壮观,年轻的父亲每天和他的战友们,站在卡车上面,头戴着安全帽,迎着青弋江上的朝霞,呼吸着皖南山区清新的空气,精神抖擞地去大坝修建陈村水电站(安徽省最大的水电站),那是一个热火朝天、如火如荼的水利大建设的年代。
1948年父亲参加了革命队伍,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父亲所在的野战军部队响应毛主席 “备战、备荒、为人民”,“大兴水利、利国利民”的号召,全军投入到水利建设战线上,作为军人的父亲也就这样成为新中国浩浩荡荡水利建设大军中的一员,常年奔赴在不同的水利战线上。1957年父亲转业到中央水利部工作。1967年,他携全家来到了泾县陈村,修建陈村水电站这一大型水利枢纽,这个浩大的惠民工程,汇集了成千上万从全国各地抽调来的水利建设者。
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潇洒,一个农民的儿子,由于家境贫穷,16岁就投身于革命队伍。父亲没有文化,刚入部队时担任勤务兵,由于勤劳好学,积极追求进步,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成长起来了,很快成为一名出色的首长警卫员,在首长的身边,他学会了识字和写字,并能够念书读报,深受首长的喜欢。
孩提时代,我特别地崇拜父亲,崇拜他的英勇和令人骄傲并值得炫耀的红色贫农成份。母亲则相反,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排行老七,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家里有着几百亩肥沃的田地。正是由于母亲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地主成份,让我们兄妹几个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时常会被人欺负着,回想起那段岁月,心里是心酸沉重的。
母亲常常对我们讲,外公外婆是一个非常善良、仁慈的地主,善待家中的佃农和长工,每天让佃农们和长工们吃得饱饱的,冬天让他们住暖暖的屋子。家中饲养鸡、鸭、鹅、猪等,时常宰杀给长工们改善伙食,外公认为长工们做的都是些田里的农活比较累,所以总是让他们吃饱饭。长工们都说外公是个仁慈的好东家,方圆几百里的乡亲们都愿意到外公家打长工,外公对自家里的人要求却十分严格,自己勤俭节约,绝不允许家中任何人浪费一粒粮食。
外公家之所以成为地主是因为土地多,在镇上有好几家店铺做些买卖,把赚来和节省下来的钱而置办了许多土地。母亲家中还开办了私塾教育,凡是村里到了入学年龄的孩子们都可以到私塾里读书,私塾先生是家中的叔叔,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后来由于家中的原因,弃戎从笔。母亲告诉我,来私熟上学的孩子们,都是亲戚和乡里乡亲的孩子,送点粮食或一点碎银子就可以在私熟里读书识字、学习打算盘,当然贫穷的亲戚们也可以免费读书的。
当时在封建思想比较浓郁偏僻的乡村里,女孩子们多数都会被强迫裹上小脚,练就一双三寸金莲似的美足,这是一种残忍的审美观。母亲小时候就很有自己的主见并倔强的很,执意不愿做那小脚千金,外公也是一个开明绅士,尊重女儿意愿,家中唯一的女儿就是这样穿着宽松舒适的布鞋,带头走进家中的私熟学堂里,学习《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等经典古书籍。母亲很聪慧,记忆力很好,如今八十三岁高龄的她依然能朗朗上口地背诵着这些古诗文,而且一字都不会差,我自愧不如,这些诗词古文,我现在忘记的差不多了。
母亲嫁给父亲,这是历史带来的姻缘。父亲仪表堂堂、根红苗正的贫农好成份;母亲相貌平平,能写会说,这渊于良好的私熟教育,他俩的结合应该说是在当时现实状况下最完美的结合。解放后外公家里所有的田地房产都被分配给贫下中农了,不久外公就去世了,一个裹着三寸金莲小脚的外婆带着她的几个孩子艰难地生活着。外婆还时常被戴上尖尖的像宝塔似的白色纸帽被批斗着,她那单薄瘦小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这是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
此时的母亲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到了待嫁的年龄了,可是没有人敢上门提亲,没有谁愿意走进大地主女儿的身边,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公家过去的长工,他和父亲家的长辈是亲戚关系,他介绍母亲和父亲相识,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终身,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愿娶,外婆像在黑暗中见到一丝光亮,满心欢喜、满口应许。
父亲向部队首长如实地汇报了母亲家世的真实情况,经组织批准同意后,他骑着一匹威武的大白马就把母亲带到了革命队伍中。母亲眼泪汪汪地告诉我,走的那天晚上,外婆正在厨房里烧火煮饭,倔犟的母亲愣是没掉一滴眼泪儿就随着父亲悄悄地离开了她的家,一会儿在静悄悄漆黑的夜慕中只听见外婆那阵阵声嘶力歇的呼唤声:“我的惠儿呀!你咋就不跟娘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啊?”……几里路后,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跌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嫁给父亲后,有一天村里正在批斗外婆,恰巧穿着崭新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的父亲回来了,他飞驰般地来到村头的批斗现场,村民们一下子撒开了,只见可怜的外婆半跪在地,头低的很低很低接受批斗。这一年外婆也过世了,临终前,她用颤抖瘦弱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紧盯着父亲的双眼,反复叮嘱着:“定海(父亲的名字),你一定要保护好惠芬(母亲的名字)呀!”……几十年来,母亲总是叨唠着过去的往事,每每听到这里我都是眼泪汪汪。
母亲默默地操持着家务并做些家属工来补贴家用,哺育着我们兄妹四人。父亲活跃在水利战线上奉献着他的青春。儿时家中的生活并不富裕,父亲会常常在下班后到青弋江上撒网捕鱼,那鲜活的鱼虾是我们盘中的佳肴,每天傍晚时分我们兄妺四人都会趴在院墙上,期盼着满载而归的父亲。
在那特殊的年代,家庭成份是何等地至关重要,决定着人的命运。虽然父亲是贫农成份,但由于母亲的地主成份,我们还是被人欺负着。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父亲找到了过去部队的亲密战友戴部长,他是当时陈村水东公社武装部部长,戴部长安排我家住在镇上的一栋大地主的宅院里,并分出了一排后院供我家居住,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单位里那些对我们家知根知底人的欺负了。
这是一栋具有皖南特色的古建筑的房屋,黝黑的屋瓦,翘角的飞檐,浅灰色的马头墙连成一片。主人家也是一个大地主,也正处在被批斗和被监视的处境。我家居住的是老地主家的一个后院,一个不大的后院门就成了我们家的正院门,供我家进出。院子不大不小,曾是老地主家过去储存粮食的地方,共有三间小屋和一个披厦及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且生命力旺盛的桑蚕树。小院被勤劳的父母收拾的井然有序,父母在院子里靠围墙处开垦了三块小菜园,种植着四季新鲜的蔬菜,这生机盎然的绿地,给我们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笑语,在这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里,没有了阶级、没有了成份,只有欢愉的童声和嘻笑玩耍的场面,我们幸福安宁地生活着。
母亲是上过私塾的人,所以她总是拿私塾先生的教育方法来教育她的孩子们。每天清晨我们兄妹四人都会被母亲从暖暖的被窝里叫起,拎到菜园地里进行半小时的晨读,这是每天的必修课,而我们兄妹们总是挖空脑袋想着法子来糊弄着母亲,拿着书本摇头晃脑装模做样地在高声佯读着。看到母亲在院子里的小披厦里忙碌着早饭(天天早晨都是同样的煮红薯,那时粮食供应非常紧张,早晚只能吃红薯),我们就悄悄地放下书本,开始玩耍、嬉闹、或者采些粉红色的指甲花(这是母亲在菜园边上种植的,用来装饰绿色的菜园),这种花采摘下来后把它捣碎后,敷在指甲上,指甲很快就会被染红,红红的指甲非常地漂亮,那时候虽然我们很小,但那种对美的追求,可从来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们还会摘些香气十足的白色、黄色的栀子花,把它别在衣扣上或放在耳廓上,让花的清香浸袭着全身。隔壁的庭院里就有一棵好大的栀子花树,花枝茂盛,在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它会延伸到我家的庭院里,我们总是悄悄地偷摘一些来,好香的味道!好美的记忆!
记忆中的石墙上面总是挂满了咸鱼(父亲在青弋江里捕捉的鱼),那红彤彤的辣椒、黄灿灿的玉米棒以及家中自制的干咸菜。那时候粮食、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半斤猪肉量,家中的早晚餐都是以红薯为主食,母亲总是想着法子来调剂、改善家里的生活,把红薯煮熟后切成片或者丝,并在院子里支起个大竹床把红薯晒干,红薯干的味道香甜可口,家里把它作为点心用来招待客人。
看着四个孩子在成长,父亲又从村民手里买了一个十斤左右的小猪仔,小猪仔很可爱,油光发亮的身子,每天清晨,母亲都要早早起床,煮上一大锅用糠和红薯叶煮成的猪食,喂养着这只可爱的小猪仔,一直保持着军人那整洁、干净习惯的父亲还给小猪崽洗澡,在全家精心地喂养下,小猪崽很快地长大了。记得那年的冬天,家里请来了杀猪师傅,宰了这头心爱的猪,从没见过如此多的猪肉,父亲用红线绳拴着猪肉,给街坊邻居们挨家挨户送去二斤新鲜的猪肉,父亲还腌制了许多咸猪肉,挂在院中的墙头上晒着,油亮亮的。这年的冬天,对我们孩子来说,是最幸福最丰收的季节,吃的肉最多,每天我们都有好吃的不同的菜肴:咸肉煮黄豆、咸肉烧干菜、咸肉煮粉丝,好香的猪肉呀!吃的我们真解馋!吃的我们是满嘴油香!这是我童年最幸福、难忘的记忆!那时满院的鸡、鸭、鹅在追逐奔跑着,真正的农家小院,好一派生机盎然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
车终于停在古屋附近,现在这一片古建筑和新建筑交织在一起,和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古屋的正门被锁着,我从新主人手里接过钥匙,打开木门(这是一扇两开的木门,这里的老屋都是这样的,里面可反插上的),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昏暗、杂乱、颓废的情景,一股浓重的霉味迎面扑来,陈旧的木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蜘蛛网倒挂着,破桌椅上面堆满了杂物和锈迹斑驳的农具,屋里没有电灯,从打开的房门和窗子上洒落下的光线,才让我勉强地看见屋里的陈设,我被这凄凉的情景震撼了,儿子大声叫道:“怎么这么破旧?太脏了!妈妈你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吗?”,此刻我是如此地失落和惊讶,心里大声地问着自己:这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吗? 这是我们过去那温馨的家吗? 目睹此情此景,如此的反差,着实令人难以接受,沉重之情油然而生。
走进院子里,看见后院那被木头顶住的小门,证实这个小院的确就是我童年生活过的故居。眼前的院子,今天在我眼里为什么变得如此地渺小、凄凉、荒芜?庭院里用鹅卵石铺成的那条小路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泥土地;那颗又高又大的桑蚕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枝叶茂盛却不知名的大树儿。儿时我们兄妹四人坐在桑蚕树下纳凉,吃着甜甜的桑果(儿时唯一的水果)儿,听着树上的知了在不停地鸣叫着,享受着一串串山里红果(把果子用线穿在一起),咀嚼着一、二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块煮熟的葛根……。如今那一幅幅生动清晰的画面不见了,我慢慢地走到那斑驳陆离的石墙边,直叹岁月的沧桑,抚摸着支离破碎的院墙,心里是沉甸甸的。
我问现在古屋的主人,她告诉我这个庭院已经易主两次了,荒芜了许久,有关过去古宅的故事,她不甚了解,只是听说过这曾是一家大地主的宅院。当我问起老地主家的后代现在何处,她全然不知,多么想见到这最先宅子的主人。儿时我和妹妹经常趴在中门的门缝里窥视着地主家的一切动向,常常看到有一位清秀、干净,长得很标致年轻的“地主婆”,她穿着一身抖抖的丝绸服装,梳着乌黑油亮的头发,在盘着的头发上插着一个精致的银发簪,她经常在中间的庭院中来回地走着,有时候她会坐在竹椅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竹篮,专注地在挑出米中的杂物,她的侧影很美很美,有好几次她走进我们的院子,却总是低着头不言语,轻轻快步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她是真正的地主家人,而我们是地主家的后代,其实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我渴望见到老地主家人的后代,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回忆过去那段岁月,一起回味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起居的八年。如今人去楼空,四十二年前的点点滴滴,今天依然是如此般的清晰而难忘。
走到庭外更加凄凉,后院小门口(我家进出古屋的正门)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我轻轻地抚摸斑驳陆离青灰色的墙壁,有一段墙壁已经倒塌了,四周的环境也已面目全非,盖满了许多小屋,那条由几栋老宅连接一起通向镇中的小巷,用鹅卵石铺成的石板路,被踩磨得溜光铮亮,它记录着古老印迹的巷道,早已被泥土淹没了。儿时熟悉的邻家大院的大门也是紧锁着,从那锈迹斑驳的铁锁上看出,这宅院也是被荒芜了太久了,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古朴沧桑之美的古建筑群,在这里寂静地沉睡着。记得八岁那年,隔壁庭院里娶亲,高高的门楼外挂着二个大红色的纸灯笼,门楼外停着一辆花轿,花轿里的新娘子在进入夫家前,必须先跨过门口的火盆,这是当地的风俗,意味着火红的生活。那喜庆的唢呐声吹个不停,街坊邻里的孩子们欢腾跳跃着,吃着花生、红枣以及皖南特有的糯米糖、芝麻片,争抢着、打闹着,孩子们脸上写的尽是满满的幸福。
我问古屋的新主人,为什么没有好好地收拾下这座老庭院? 她告诉我大部分村民都离开了这里,出去做生意了,她家没有多少钱重新修缮这古屋,镇上还有许多像这样的古屋都被荒芜着。家人问我想不想现在买下这座古屋,好好地修缮一下,留个念想,我摇了摇头……
带着难言的可谓失落的心情,沿着小路七转八拐,慢慢地离开了这块让我日夜牵挂的古屋,悲喜交织,喜的是: 古屋还在; 悲的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洗涤,古屋已不再是我童年美好记忆中那个春色满园、生机盎然的院子,如今残垣断壁,满目沧桑,岁月让它饱受了重创。然而这里却是我心的归宿,我有一种释然的情怀。
时光荏苒,岁月无痕。古屋,四十二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回到了你的怀抱,虽然是凄凉的,但它那破败颓废的沧桑之美在我心中永远是美好的,它像一杯陈酿,时时散发出阵阵芳香,它是我童年时代隽永的记忆。古屋是我情归之地!心之所归!古屋,我依然会深深地爱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