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绿色邮报网转夏春平 / 中国新闻社副总编辑
首发于2019.4.29总第897期《中国新闻周刊》
每次我从北京回武汉,妈妈都早早地在小区门口等候。我乘坐的车刚在小区门口停下,久候多时的妈妈就下意识地从小区门口一排小憩的座椅上“嚯”地站起来,“我儿子从北京回来了!”
妈妈匆匆搁下刚才还谈兴正浓的小区邻里婆婆们,喜滋滋地来到车旁,习惯性地从我手中抢过拉杆行李箱,气宇轩昂地朝着家里所在那栋楼走去,沿路见人就笑嘻嘻地炫耀:“这是我从北京回来的儿子……”
戊戌年腊月二十九下午,我从北京回武汉过年,小区门口却没有了妈妈的身影,只有妹妹在那儿等候。我感到有些纳闷:妈妈呢?昨天电话里我已经告诉她回家的车次和大概时间了啊,妈妈怎么没像往常那样早早就提前在小区门口等我呢?
这样的异样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入妹妹家门——客厅里也没看见妈妈。“妈妈呢?”
“在房间里。”妹妹回答。
我径直推开妈妈的房间门,只见妈妈的背影,她坐在一个轮椅上,默不做声地低着头。妹妹跟在我后面,笑而不露:“妈妈,哥哥回来了。”
我不解地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仍低头无语。
妹妹告诉我,妈妈摔跤骨折了!
妈妈抬起头,拉着我的手,就像小孩做错事红着脸认错,乞求家长的原谅:“你不要骂我了。”
原来,我的兄弟和妹妹们在妈妈摔跤骨折的那天都向我封锁了消息。我断定这肯定是妈妈的“最高指示”。一是怕我担心,更重要的是怕我的批评埋怨,想必前几天妈妈已遭到家人“暴风骤雨”般的“批斗”了。
我俯身弯腰用手轻轻摸着妈妈的右腿:“前几天打电话问安您还好好的呀,怎么就……”妈妈闷声不语。随后妹妹据实相告——几天前,妈妈跑到小区别人家串门,下楼时不慎跌倒,造成右膝关节骨裂。这可把家人都吓坏了,哥哥弟弟急忙从郊区赶到武汉妹妹家,送妈妈去医院拍片子、拿药、买轮椅、找拐仗……
我忍不住内心的后怕,一个劲地数落着妈妈:“跟你说过多次,要服老,不要东跑西颠了。都说七十不出门,八十不出屋,您都快九十的人了,还逞什么能!”
面对我疾风骤雨的一顿说,妈妈细声细语地回答:“医生说我摔得不重,治疗休息一阵就会好的。”
“那是哄你高兴的,年轻人骨折了也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么大年纪,哪有那么快恢复?以后您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吧。”
“我就不能再站起来了?我还可以帮你们做家务,可以买菜,洗碗,我还要上医院看你爸爸……”
“以后你要习惯这种在轮椅上的生活,就在这个房间活动,不要瞎折腾了。过一阵可以扶着椅子,拄着拐杖在房间,客厅、凉台上转转就行了。”
“我就不能再出门下楼了?”
“早听我们的话,少下楼外出就不会摔倒。”妹妹也乘机批评她,“成天抖狠(湖北话“逞能”之意),总以为自己能干、厉害,这次有教训了吧。”
妈妈平时说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此时却理屈词穷。
妈妈今年89岁,身体还算不错。前几年还自己乘公交车到医院看望常年住院的爸爸。当家人批评她时,她还振振有词地顶撞:“我坐公交车一路都有好心人照顾,扶我上车,让座,搀扶我下车,都说我精神好,年轻,不像是八十多岁的人。”
妹妹乘势继续怼妈妈:“您重孙都十几岁了,还不服老,您就抖狠呗,看看,这次摔了吧!”
妈妈确实不服老。她身板硬朗,头脑清楚,说话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平时小区的人都夸她:“这婆婆真看不出有八十多岁,显得好年轻。” 妈妈是一个喜欢被人夸的人,只要有人说她年轻、身体好,脸上顿时就笑成一朵花。
其实,人们说这话难免有夸张、恭维、讨喜的成分,可妈妈就像孩子似的信以为真,自以为傲,不时有了飘飘然的感觉。在我们子女批评她不要到外面“乱跑”时,常常就理直气壮地回嘴:“别人都说我身体好,就是你们打击我看不起我!”
妈妈是一位好说好动、很难闲下来的人,如果要让她宅在家里,没准可真要憋出病来的。她时常向我们忆当年自己在北京生活时的风光。
妈妈也曾是一位老“北漂”。她和爸爸随我在北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2012年才回老家。妈妈刚到北京时人生地不熟,先从楼上楼下的邻居认识起,到最后成为大院的“名人”,还曾被选上了小区家属大院家委会的治保主任,并多次得过西城区阜外街道办事处黄瓜园地区居委会的奖励。那时妈妈也是80岁的老人了,每天有空就和院子里的大妈们戴着“治安巡逻”的红袖章围着家属大院转,用妈妈的话说“又是工作又是散步锻炼还可以结交朋友”。每年的全国两会召开和国庆等重要节假日,妈妈都穿着红马甲戴着红袖章在大院神气十足地巡逻,虽然没有任何报酬却也忙得不亦乐乎。
“治保主任”是妈妈一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她非常看重这个“官职”。后来听说上面要给家属委员会的成员一个月补贴两三百元辛苦费,妈妈就“落选”了,因为她是外地人没有北京户口。妈妈回家给我说起此事时,伤心不已,作为儿子的我备感内疚,又无能为力。
妈妈“落选”治保主任后情绪很不好,时常闷闷不乐。眼见她带大的孙子出国了,她空闲时间多了,身体尚好却无用武之地。担心妈妈闲得憋出病来,我只好托人给小区居委会说情,好不容易给妈妈安排了一个“楼栋长”的职务,负责大院其中一栋楼的治安巡逻。妈妈的“官瘾”并不大,只要余热可以得到发挥就行,虽然“降职”了,但她工作热情依旧,仍时常戴着红袖章穿着红马甲,高高兴兴地在自己负责的楼栋前走来走去地“瞭望”。
人老从腿起,可妈妈就是不认输。她说在北京时她这双老腿锻炼出来了,特别是骑三轮车的功夫厉害着呢。许多年前,都是爸爸骑着三轮车送孙子上小学,直到孩子上了初中。晚年的爸爸腿脚已不太灵便,于是妈妈在77岁高龄的时候学会了骑三轮车,毅然接过爸爸三轮车夫的重任。平时老两口出门的交通工具就是那辆老旧的三轮车,医院、公园、商店……从离家近的玉渊潭公园、紫竹院公园到离家远的北海公园、天坛公园,再到颐和园等等,来回几十公里的路程靠的都是妈妈的那双老腿。
记得当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时不见爸爸妈妈,顿时焦急万分。一直焦心地等到7点多,天都黑了,二老才匆匆赶回家。一问方知,俩人早餐后就骑着三轮上北四环外的北京科技大学看望一位老乡,中午在老乡家吃完饭,然后骑着三轮往回赶。不巧在路上车坏了,妈妈又推着车,走很远的路才找到修车的地摊修好车后重新上路。这一来回,有二十公里的路程。
这次妈妈摔到腿了,但依然很坚强。她说这一辈子吃过好多苦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养好伤重新站起来。
今年春节除夕早上,我们兄妹等家人照例要到医院和爸爸团聚。我对妈妈说,这次您就在家躺着吧,我们去一下医院很快就回来。妈妈哀求着我和妹妹:“我也要去医院,你们带我去吧。我右腿骨折,左腿能动,有拐杖,有轮椅。过年了,你爸爸可怜,我一定要去医院看他的。”
看着妈妈带着乞求而又坚定的表情,我们同意了她的请求。
春节后我离开武汉时,妈妈再也没能像过去一样,拖着我的行李箱,牵着我的手,送我到楼下小区大门口目送我离开。
值班编辑:石若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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